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捷克车床

www.nhnews.com.cn      宁海新闻网     2025年09月12日 00:03:35

  文峰塔

  应敏明

  缑城,西郊,通用机械厂。

  金工车间,偌大,声音嘈杂,排列组合开着各种车床,空中吊着钢件的行车在运作,车床边有锃亮的铁屑,空气混杂飘浮着机油味。

  应师傅,矮个,背略驼,雀斑脸,寡言。他是从杭州制氧厂回乡的厂技术骨干,车工好手。应师傅其貌不扬,是个见过场面的人,平时讲话常带杭州口音“儿”字,车间的女工常打趣他,人缘很好。

  1976年,厂里花十五万美金,从捷克斯洛伐克进来一台C61100机床,刚安置落成。十五万美金,这数字在七十年代的缑城足够让人舌头打结。该车床,深5.6米,可“吃进”直径1米的钢件,是个大家伙,厂里人叫它“捷克车床”。“捷克车床”一来,车间里的其他车床跟它相比都是“小巫见大巫”。墙角的鼓风机鼓噪,车刀切削钢件腾起淡淡的青烟。男女车工都专注地操作着各式车床。女车工戴着蓝帽子,把头发藏进帽子里。应师傅整日蹙眉,嘴角叼一支新安江,烟灰老长,也不弹。手里拿着一本中文车床说明书,翻来覆去地看。

  晚霞浓稠,透过窗子映照进来,给“捷克车床”的一角镀上了金边,应师傅还在加班,连续一个星期调试“捷克车床”,还是摸不着头脑。车床厢头和导轨在运行中,不是这里卡涩,就是那里过松,加工的配件精度总是偏差。应师傅急得汗流浃背,束手无策,以至于厂长都怀疑他的技术了,有的女车工也投来疑惑的目光。还好,应师傅有经验,咬定车床本身有问题。厂长将信将疑。

  车床开不起来,放在那里废铁一堆,厂长急得跺脚。只得通过外交途径求助于捷克方。捷克方很快告知会派人来调试,但要厂里为工程师提供一定的生活保障。当年,缑城几乎没见过外国人,捷克工程师要来,缑城人好客、热情。厂里商议,吃饭没问题,捷克人喜欢面食,给他准备面包,面条,包子,还可提供地方特色海鲜和青岛啤酒。问题是厂里只有公共厕所,是蹲坑。为造就“文明”的样子,不让缑城人“塌台”(意为出洋相),厂里就在金工车间旁新建了一个厕所,地面做成时兴的“磨石子水泥地”,抽水马桶派专人去宁波采购,洗盥台还挂上了白毛巾,放了香皂。这般厕所,对当时的缑城来说是个新鲜事物。建成后,许多女工跑来看,一脸的羡慕。

  不久,捷克工程师来了,是个两米出头高大魁梧的中年人,头发浅棕,卷曲,眼睛蓝灰。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夹克,里面是格子衬衫,脚上穿双“反毛皮鞋”。全厂人来围观,像看西洋镜。

  捷克工程师做生活,应师傅这样见过世面的人,也开了眼。捷克工程师不急不躁,拿着各种奇形怪状、闪着寒光的量具,在导轨上、厢头旁反复测量、记录。并卸下了许多配件,进行仔细的检查,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,精准、严谨如卡尺。一旁的应师傅递上新安江香烟,他摆摆手,指指自己口袋里的烟斗。

  几天后的下午,捷克工程师面对着车床,翻看图纸和记录本,眉头紧锁,良久,指着车床导轨某个极其隐蔽的磨损痕迹,有个不易看出的“金属补丁”,和车床模糊不清的出厂日期标记,用生硬的英语夹着手势:“Old……Used……Before……”(旧的……用过的……之前)说完,捷克工程师用煤油洗尽手上的油垢,掏出烟斗,塞进金黄的烟丝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
  车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。十五万美金,买了个旧家伙?反复沟通、确认,惊动了外事部门,最终,捷克那边认账。赔偿两万美金,免修理费。那台“捷克车床”,经过捷克工程师磨平“补丁”和精妙调试,车床厢头与导轨的啮合变得丝般顺滑,加工精度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水准。日后,这台车床成了厂里捧在手心上的“宝贝”,至今还在运行。

  捷克工程师要走了,厂里为他举办了小型欢送会。那晚,应师傅穿着整齐的中山装和皮鞋,早早来了,金工车间的几位女工脸上抹了喷香的雪花膏来了。捷克工程师高兴,唱了首捷克斯洛伐克的民歌《莎士金的大时钟》。

  这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,记忆渐稀疏,空余旧尘埃。曾经的“捷克车床”、专用厕所,蓝眼睛的高个工程师、两万美金、应师傅,还有围着车床的年轻女工们,那些零碎的记忆,像散落在旧时光里的铁屑,偶尔被知情人翻捡出来,露出一点往昔模糊的光亮。那光亮里,映照着一个早已远去的、混杂着机油味、香皂味、雪花膏味……属于小城工厂的曾经的“黄金时代”。

责任编辑: 吴国静    稿源宁海新闻网